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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分享 / 臺灣文學的前行者─鍾理和評介

臺灣文學的前行者─鍾理和評介        李素琴老師提供

     

一、     前言 

 

    鍾理和是臺灣文學史上最特殊的小說家。

    他生長在臺灣最苦難的年代,飽受日本殖民主義統治的苦楚,傳統封建社會的桎梏,以及「白色恐怖」時代對知識份子的思想監禁。短短四十五歲的生涯,寫入了臺灣歷史最晦暗的一頁。

    他有祖國的原鄉人情懷,卻不像連雅堂那般以發揚種姓為職志;他以鄉土與農民為題材,卻不像賴和以臺灣話文專力寫作;他與呂赫若相差只一歲,卻沒有呂赫若那般鋒芒畢露的才華。在整個臺灣文學運動史上,賴和在獄中得病而死,楊逵多次入獄,吳濁流也不惜以生命為賭注,完成「亞細亞的孤兒」,而鍾理和卻毫無激烈尖銳的驚人表現,只是在貧病交迫、自顧不暇的境遇中,冷冷地透析,默默地筆耕。

    當臺灣文學的激流奔騰澎湃地發出怒吼時,鐘理和始終是個藉藉無名的文字工作者,直到五十年代,他的筆端趨於成熟,卓然成家,卻又是反共文學時代的退稿專家。六十年代本土作家走出反共文學的時候,他已結束生命。

    毫無疑問的,鐘理和不以強烈的時代感與民族意識震懾人心,也不以氣勢奔放、才華獨具的文采風靡讀者,他之所以特殊,就在於身處悲壯偉大的年代,而無任何悲壯偉大的突出表現,卻又蓄積著堅忍深厚的生命力。這一位志在文學的作家,究竟表現了何種精神?堅持著何種人生觀與文學觀?他的作品關心的重點是什麼?他的文學生命所代表的時代意義又是什麼?

    一個不具耀眼光芒,卻有豐富生命內涵的作家,是最值得探討的對象。

 

二、     作家小傳

 

    鍾理和,一九一五年生於屏東縣高樹鄉,幼年時入鹽埔公學校及長治公學校習日文,期間並入私塾習漢文。兩年村塾的教育使他廣泛閱讀古典文學,其後並接觸西洋小說及三十年代作品,從此立志要當一個作家。

    一九三二年隨父親至美濃經營笠山農場,認識鍾台妹女士;一九三八年因與台妹同姓婚姻受阻,隻身渡海到東北瀋陽,一九四○年返台帶領台妹經韓國前往中國東北;一九四一年遷北京,曾任翻譯員,經營零售店,但為時不久,後專力寫作,生活靠友人接濟。

    一九四六年舉家離開北平,搭難民船返臺,回到美濃笠山家中,曾短暫任職內埔初中代用國文教師,後即因肺疾惡化,輾轉於醫院與家鄉之間,期間家計全賴父親處分得的家產,及台妹女士的獨力支撐。

    一九四七年入松山療養院診治肺疾,三年後始出院返家,此後十年在貧病交迫中筆耕,完成他一生大部分的作品;一九六○年於病床上修訂「雨」,不幸肺疾復發,咯血致死。

    鍾理和的一生跨越了日本統治時代和戰後的白色恐怖,他的父親是地方士紳,二哥鍾皓東又是一位激烈、熱情的知識份子,以這樣的身世背景,他應該是

一位光采熠熠、思想卓越的文壇才子,然而同姓婚姻註定了他一生的不幸,生活落魄,默默無名。他以親身的體驗,見證了時代的苦難,以一隻筆詮釋了「堅忍」的生命力。相較於卓越的文壇領袖,或許他更能走進社會大眾的心靈。

 

三、     作品簡介

 

    鍾理和的寫作生涯極短,嚴格說來大約只有九年,作品約有五十多篇,張良澤先生曾統計鍾理和畢生所有作品,並編輯鍾理和全集。其中已發表的作品有一長篇、三中篇、三十五短篇,已完成而未發表的有十五短篇,未完成的作品有七篇,至於鍾理和筆記中所開列的作品一覽表,有二十四篇未見原稿。全集包括夾竹桃》、《雨》、《原鄉人》、《做田》、《笠山農場》、《鍾理和日記》、《鍾理和書簡》、《鍾理和殘集》共八冊。

    鍾理和被形容為自傳形的作家,他的作品就取材而言大約可以分為三類:

   

(一)、原鄉人的傳奇

    這一類的作品是他在大陸生活的情況,和對臺灣人命運的感懷。有些是旅居北平時的作品,有些是返鄉後的回憶或修補舊作。代表的作品有《夾竹桃》、《原鄉人》、《門》、《白薯的悲哀》。

    《夾竹桃》一書,民國三十四年四月由北平馬德增書店印行。內容描寫他在北平大雜院居住時的所見所聞,他描寫這裡住了數戶「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,他們得天獨厚地具備了人類凡有的美德:忍耐、知足、沈默。他們能夠像野豬住在他們那昏暗又骯髒、又潮濕的窩巢之中,是那麼舒服而且滿足」,院中的南方青年來到這裡,最先感到的,「是這院裡人的街坊間的感情的索漠和冷淡」,尤其是文中的林大順的繼室,他更痛譴為「中國的後母、中國的後母」,他更感嘆:「何謂命運?拆開來說,便是貧窮、無知、守舊、疾病、無秩序、沒有住宅、不潔、缺乏安全可靠的醫學、教育不發達、貪官污吏、奸商、阿片、賭博、嫉視新制度和新東西的心理。」全文充滿了銳利的批判,也明白地看出一種祖國夢碎的心情。

    《原鄉人》描寫作者幼時私塾裡的「大陸先生」,和走江湖的「原鄉人」,留給他的深刻印象,以及父親敘述原鄉的情形,並提到二哥鍾皓東是真正啟發他對中國的思想和感情的人。最後作者離家投奔大陸,「我不是愛國主義者,但是原鄉人的血必須流還大陸。這一篇作品可以視為他祖國情懷的出發,然而筆調卻不是濃烈激情的愛國主義者,反而如他父親在敘述中國時一般,「那口吻就和一個人在敘述從前顯赫而今沒落的舅舅家,帶了二分嘲笑、三分尊敬、五分嘆息。」隱約透露著幾分失望。

    《門》的故事記年輕的父親在異地他鄉初為人父,等待新生命到來的心靈筆記。他用繁複、幾近於詩的語言,營造了仿佛會有隨時到來的不幸與悲慘的氣氛,文中的中國卻是「失卻人性、羞恥、與神的民族」。這「門」的象徵意義極大,代表了生命、死亡、苦難、善惡,還有欲望。

    《白薯的悲哀》以模糊的筆調道盡在北平的臺灣人的悲哀,「白薯」即象徵臺灣人。「北平是偉大的,以他的謙讓與偉大,他是可以擁抱了一切。但假若你被人曉得了是臺灣人,那是很不妙的。那是很不幸的,是等於叫人宣判了死刑。」一個殖民地的島民,期盼奔回祖國的懷抱,得到的回報竟是「你們吃飽了日本飯了吧!」,無疑的,「臺灣」是一個被日本人蹂躪剝削,被祖國歧視唾棄的小島。

與鍾理合同時代的作家所描寫的多是日據時代的臺灣經驗,而鍾理和卻是以一個飽嚐殖民經驗的臺灣人,描寫他的祖國經驗,這類作品表現出他對祖國人民矛盾、失望的感情,以及一個臺灣人流落異鄉的孤獨與艱困。這些題材在臺灣文學史上是相當獨特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(二)同姓婚姻的奮鬥

    這類作品完全以他自己的生活為主題。由於同姓婚姻被傳統社會視為叛逆,他不得不作奔逃的演出,多年後重返家鄉,仍然未得到包容與諒解,加上因病蕩盡家產,因窮錯失醫療而使長子駝背,次子不幸夭折,這一連串不幸的打擊,就如同是同姓婚姻的詛咒。家庭的重重苦難,封建社會的愚昧凌辱,內外交攻地考驗著他的愛與信念。代表的作品有《同姓之婚》、《奔逃》、《貧賤夫妻》、《復活》、《野茫茫》。

    《同姓之婚》敘述了作者與平妹認識的經過,以及來自傳統封建社會的壓力與凌辱,不但所有的朋友都遠離,甚至鄉人們還用「畜生」來比喻,用「天不允許」來譴責。

    《奔逃》是作者接平妹離開臺灣,經韓國前往東北的經過。這是為愛而奔逃,為反抗傳統社會偏見而奔逃,全篇筆調既堅定又焦慮,也充滿了疲憊與困頓,似乎也預言了苦難的開始。

    《貧賤夫妻》原名「鶼鰈情深」,曾由王榕青譯為日文發表。作者因病蕩盡家產,回家後主理家務,家計全由平妹支撐,到林地做工,因工資微薄,不得不盜伐山林,時遭林警追補,經常跌得混身是傷。這樣艱困的歲月,他們所表現的生活態度竟是出奇的平和,毫無怨尤,正如平妹說的:「我吃點苦沒關係,只要你病好,一切就都會好起來。」

    《野茫茫》則是作者次子不幸夭折,舉家在頭七忌日時上墳的祭文。這一篇不單純是喪子之痛,更尖銳地刺痛了同姓之婚的陰影,因為此時的平妹表現的是「被奪去一切的絕望者椎心的悲訴」,而作者本身所陳述的是「不再有什麼可向人證明我們的關係的合理性了」、「果真天不允許麼?」,對於這場向傳統挑戰的婚姻,這無疑是最無情的考驗。

    《復活》則是憲兒的出生,十足像夭折的宏兒投胎轉世,於是作者竟帶著贖罪的心情,百般寵愛幼子。無疑的,復活的不是次子,而是作者從婚姻的陰霾中重見生機,喪子的懊悔得到補救的機會,使他可以重新肯定對愛與婚姻的堅持,因此即使幼子拿棍子打他,他也高興得感到「一種微妙的醉人的感覺」、「帶點辣辣的快感」。

這類作品以生活為主題,交織穿插的是「窮」、「病」、「社會偏見的壓迫」。永無止期的不幸和打擊,不免讓人懷疑究竟為什麼要活著受苦?又如何能承受這苦?是的,這非常人所能忍受,那麼作者文字之外那份驚人的堅忍毅力,以即對文學的堅持,就更值得探討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(三)農村、農民及鄉居生活

      一般人認為最能表現鍾理和的創作理念,和悲天憫人胸懷的作品,是以農民生活為主題的小說。三年住院治療肺疾的那一場經驗,使他在人生觀上有了重大的改變,畢竟他曾經歷病情的急速惡化,開刀前後生死未卜的命運關頭,因此在出院之後,他關注的焦點改變了,反抗精神與批判色彩默默消失,個人意識從作品中淡出,取而代之的是平淡流順的敘述,是淺樸、真實、鮮活的鄉間小人物,是戰後破敗的臺灣農村社會。《假黎婆》、《阿遠》、《菸樓》、《挖石頭的老人》、《老樵夫》等篇描寫鄉間的小人物,《作田》、《西北雨》、《安灶》、《耳環》、《雨》、《還鄉記》、《故鄉》等篇則是描寫身邊農民的生活。阿遠》、《菸樓》、《雨》、《故鄉》等篇可以看出鍾理和對人性尊嚴的探索,以及民胞物與的關懷。

    《阿遠》是個獃頭獃腦,男不像男、女不像女,智障到近乎瘋顛的女人,除了趕牛拾牛糞以外,幾乎就不被當成人來看待,常是村裡捉弄取笑的對象,即使在他丈夫阿貴眼裡,她也是連條母牛都不如。甚至後來還演出牛販子要來找阿貴以牛換人的笑話。而作者在文末寫著:「現在,大家都如此珍視牛屎,而阿遠之撿拾牛屎是不後於任何人的,不,如由這方面看來,她應該是一個勤勉的人。那麼,她是否會因此獲得更多的重視呢?」。   

    《菸樓》描寫手足情深,也反映了農民為生活所奴役,主人翁蕭連發為謀2得更好的生活,連夜印磚、運石頭、砍樹,親自建菸樓,工作尚未完成,還需籌錢替弟弟訂親。作者透過筆下的人物說著:「真是冤業(菸業)!」,「半個多月來,屁股就不曾粘過凳子,累得腰都伸不直了。」

    《雨》描寫某農村因久旱而發生的恩恩怨怨,全篇以個性剛烈的主人翁黃進德為線索描述了土地糾紛、愛情糾紛、農民爭水鬥毆 、水槽的打架、呼號,女人的尖叫,以及廟前求雨的敬畏、虔誠。最後下了一場大雨,「農夫們回到他們的生活上去了。」,作者無意表達個人看法,只是平實而冷靜地描繪─這就是生活。

    《故鄉》是由竹頭庄、山火、阿煌叔、親家與山歌四部作品合篇而成,描寫戰後臺灣農村的衰敗與凋敝,包括經濟的、人的靈魂的惰落,可以視為戰後臺灣農村素描,是作者筆力最為成熟的作品,寫來極富震撼力。

    這一類作品在選材和筆調上,都很明顯地跳開「自我」的象牙塔,不再受困於自身的遭遇,急於表達內心的煎熬、掙扎與隱忍;反而是出奇的冷靜,樸實客觀地詳細記錄,每一筆都是殘酷、衰敗、落後、悽慘的景象,都是無盡的苦楚。然而卻沒有悲傷、哀怨、消極、詛咒。仿佛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,都能默默地承受這苦楚。

 

四、     思想初探

 

乍看之下鍾理和只寫他身邊瑣屑的故事,作品的幅度狹隘,思想顯得貧乏,缺乏大家的格局。然而作家畢竟不是奔走呼號、宣揚主義的革命家,也不是以教條判決善惡、淨化社會的宗教家與道德家。他負有探索人性、家庭、社會問題的責任,捕捉千古一同的人類心靈,昇華出放諸四海皆準的思想與感情,讓人類在文學的世界中得到「真」的感動、「善」的慰藉、「美」的提升,得到生命的源泉。至於解決問題,那是個人的事情了。 

說鍾理和的氣度狹小,那是不公平的。在《白薯的悲哀》裡有三十年代作家急於說理的痕跡;在《門》、《夾竹桃》裡有豐富的象徵意義,以及西方小說刻劃人性的強力透析。只是他不同於呂赫若與楊逵,主角的形象不是知識份子、英雄、救世主,而是一個充滿無力感與無助敢,感受生命困頓的平凡人。平凡人不是沒有思想的人,在所有小說中,最睿智的語言常是出自滑稽、不起眼的小人物之口。

將鍾理和各類作品作一比較,即可窺見一個作家心靈成長的軌跡,他的一生有三大關鍵期:第一段自我的認同,是大陸先生與他二哥鍾皓東給他的思想啟蒙。第二段自我的救贖,是「同姓之婚」所帶來的陰影。第三段自我的超越,是三年治療肺疾的生死搏鬥,使他突破了生死,突破了心靈意志的禁囿,昇華為悲天憫人的情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(一)自我的外在認同─臺灣人的祖國情懷

    鍾理和一度被視為臺灣作家熱愛祖國的象徵,從他的作品《原鄉人》裡,也表達了一份模糊的祖國情懷,受私塾的大陸先生和走江湖的「原鄉人」影響,再加上他的二哥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,抗戰時勇敢地奔赴大陸,二二八事變時又輕易放棄求生機會,寧願選擇被槍決。由於二哥的思想啟蒙,為鍾理和刻化了一個有血性的、奉獻的、完成大我的愛國主義形象。和所有日據時代的知識青年一樣,年輕的鍾理和也把自我的實現架構在民族主義的祖國情懷裡,因此在他遭遇婚姻的挫折時,他把夢想寄託在祖國。

    然而他的原鄉人情懷是複雜、矛盾的,是唐吉訶德式的,經不起事實的考驗。在《原鄉人》裡他透露了個人的祖國情節,他的奶奶答他:「傻孩子,我們可不是原鄉人啊!」,他的父親帶著五分嘆息,對中國「很灰心」。他有八年多的「祖國」生活經驗,在一九四五年十月二日的日記裡,他寫著中國人對臺灣有「山海經式的認識與關懷」。在《夾竹桃》裡,他看到的是醜陋的北京,在《門》裡他更直接說中國是「失卻人性、羞恥與神的民族」,何其畸型的祖國,與他的夢想有天壤之別。

    「我不是愛國主義者,但是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,才會停止沸騰!」《原鄉人》,這意味著夜夜夢回祖國,抑或祖國夢碎?臺灣新文學史家陳芳明曾經解釋鍾理和的「原鄉人血液說」,他以為應該是在描述要去見識、經歷原鄉的那股衝動,沒有去前血液會因渴望而沸騰,然而一但真的踏上原鄉的土地,血液就會因失望而冷卻,而停止沸騰。證諸鍾理和的其他作品,這解釋應該是真確的。

    當北平的同胞回答一個買國旗的臺灣小孩:「你是買哪國的國旗?日本的可不大好買了!」,當熱愛祖國的人聽到「你們吃飽日本飯了吧!」(白薯的悲哀),這心情或許更像吳濁流所寫的《亞細亞的孤兒》。

    被祖國唾棄、被日本蹂躪,偉大的自我實現夢想幻滅,剩下的問題只是:究竟我是誰?於是鍾理和轉而向內在的自我挖掘。

 

(二)自我的內在肯定─愛的陰影與救贖

    鍾理和干犯了社會習俗的禁忌,與同性的平妹私奔結婚,這一系列的作品雖然反應了社會偏見的可怕,透露了純樸的鄉民也有無知的可笑與可惡。然而這始終是他心頭強大的陰影,他深怕這是一場有罪的婚姻,深怕他的家庭會受詛咒,這陰影化身在他的作品裡,反覆地呈現罪與罰、懺悔與救贖的意識。

    在《門》這篇作品裡,年輕的父親等待妻子的分娩,應該是一種生命的期待與喜悅,然而作者卻用繁複的語言,極力地雕飾出一種接近不幸、悲慘的低沈氣氛,充滿了驚恐、害怕的心情,即使小孩子生下來了,也提不起靠近探視的勇氣,妻子的一句「你怕啊,是你的兒子呀!」,正戳破鍾理和心理的要害,他確實怕,怕上天審判他的婚姻有罪,在下一代身上做懲罰。《同姓之婚》裡的妻子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,只是因為鄰人說起他們的孩子生得好,而這竟是他們頭一次這樣歡喜─頭一次跳出罪罰的陰影。

    然而不幸終究接二連三地來,疾病纏身、長子駝背,最強壯的次子又夭折,所有鄉人的詛咒:「牛、畜牲、逆子」、「天不允許」逐項應驗,鍾理和是被擊敗了,他在「野茫茫」裡寫著:「然而我們已不再有什麼可向人呈示的了,不再有什麼可向人證明我們的合理性了。我們的完整在哪裡?健全在哪裡?強壯在哪裡?沒有,什麼都沒有。」連一向堅強的妻,此刻也是「被奪去一切的絕望者錐心的悲訴了」。這是有罪者的審判,是天譴的懲罰,作者無力、無助到近乎崩潰,只是他不能倒,一在地說著:「果真天不允許麼?我不相信的,我不相信的!」。

    《復活》一文是典型的救贖文學。同性之婚─罪;宏兒之死─罰;憲兒酷似宏兒再生─復活;作者陷入痛苦中,勾起宏兒的種種情景,以及自己的冷酷─懺悔;作者一反往昔,縱容憲兒,甚至讓兒子當馬騎,領受兒子拿棍子打的快感─救贖;最後父子連心,體溫相傳,作者終於平靜開朗了─鍾理和「復活」了。救贖過程的沈痛、焦躁、沮喪、淚水模糊,終至如釋重負,這何嘗不是象徵了鍾理和走出婚姻陰影的奮鬥過程。

    為了這場婚姻,他遠走原鄉求發展,最後落魄而歸故鄉;他寄望在兒女的健全上,但長子因貧的疏忽而駝背,次子又夭折;至於他自己,疾病纏身,無力承擔家計,一家之主的社會角色期待,他也無力扮演。外在的鍾理和勇於向封建習俗挑戰,勇於向貧、病挑戰,勇於向人群的無情取笑挑戰;內在的鍾理和卻是羞愧、沈痛、焦躁、沮喪,掙扎在罪與罰的陰影中。或許這也是他在窮得連掙兩碗飯吃都成問題的處境中,仍然堅持寫作的原因之一,因為他走在為愛而奔逃的不歸路上,必須藉著創作不斷地自我救贖,走出重重苦難遭遇的陰影,使他的靈魂可以復活,而真正救贖他的不是文學,是對「愛」堅定不移的信念。

    因為「愛」,鍾理和找到內在生命堅忍不屈、無懼無悔的偉大力量,讓他得以繼續完成文學的宏願,思索苦難年代人類生存的價值與生命的歸趨。

 

(三)自我的超越─悲天憫人的社會關懷       

    受苦的人最大的財富,不是粒粒皆辛苦的米飯,而是「無緣大慈、同體大悲」的情操。唯有歷盡生之折磨─病,與苦之憂懼─貧,才能撫觸人類心靈深處的痛,真實而細膩地與人類同悲、同喜,體驗生存的價值與人性的尊嚴。這份慈悲的大愛,使人從外在生理、物質的逼迫,與內在情感的糾結掙札中得到解脫,化而為寧靜永恆的生命之美。這是鍾理和的第三段心靈成長─將個人的愛,擴充為土地與人民的關懷。

     在鍾理和鄉土、農民系列的作品裡,我們看不到杜甫「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」的痛心疾首,也看不到白居易「一叢深色花,十戶中人賦」的憂心忡忡。戰後的台灣,飽受剝奪、蹂躪的土地上,竟然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天怒人怨。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保存土地的傷痕,真真實實地寫下農民的原貌,沒有憤怒咆哮,也沒有幽怨感傷;既無須同情憐憫,更無須激賞喝采;出奇的冷、出奇的靜。他只是用慈悲的心,貼著苦難的土地與人民,維護人性的尊嚴,也詮釋生存的原則。

    《阿遠》所討論的主題正是人性的尊嚴。一個近乎智障與瘋顛的女人,是周圍那些小人物尋開心捉弄的對象,他們之所以嘲弄調笑、一旁看戲,無非因為阿遠的無知、無用與殘缺。然而讀者細細看來,卻清清楚楚地體會真正無知的人,是那些捉弄他的,自以為「有知」的人。阿遠只是生理的無知,他人卻是人性的無知,非得等到「牛換人」,才有人出來說「太不像話了」,才意識到再殘缺的人,終究也有人的尊嚴。而作者也因阿遠擅於撿拾牛屎,肯定她是個「勤勉」的人,應該得到更多的重視。由此可知,不論美與醜、完整與殘缺,在「人性尊嚴」的基點上,人人都該得到平等的敬意。

    最能看出台灣光復之際農村景象的作品,自然非《故鄉》莫屬,那是一幅幅令人驚心動魄的畫面─「田裡有人用鏟子把稻苗連頭割起」當夜草餵牛,小孩子連「貓兒養下來還要大得多」,「飯鍋端出來,米粒數得出,孩子拿著飯匙撥開了上面那層蕃薯籤,直往鍋底挖」。這樣的悲傷無須作家再加以挖掘渲染,畢竟苦難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,他不能去剖析日子究竟苦到何種程度,只能正面迎接這苦,磨練出一套苦難時代的生活哲學─不需思考,不需知識,勤快謀生,逆來順受。

    一個敢於為愛而奔逃,為文學而捨命的作家,難道最後竟屈服於現實,消極而認命地逆來順受?當然不是。他也有澎湃的熱情與崇高的理想,但這份壯志既不能使自己免於貧病與命運的乖忤,更遑論解救人類的苦難。一個無力、無助、瀕於死亡邊緣的理想家,是極有可能發瘋或自殺的,然而在與死神的格鬥中歷劫歸來,他終於大徹大悟─苦難的年代需要悲天憫人的宗教家,支持並引領人類繼續往前走。「逆來順受」不是消極地逃避屈服,而是積極地承受擔當。而承擔這苦難的偉大力量,是內在於每一個生命的堅忍韌性,這股無畏無懼的韌性支持鍾理和走完文學路,也支持鄉野村夫莊嚴地活下去。

    鍾理和在人類的苦難中找到了生命的價值與奧祕,致力於人性尊嚴的宣揚,與生命韌性的謳歌。他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平凡無奇,一樣辛勤努力地營生,沒有作家的獨醒意識,也沒有個人的優越色彩。這種超越人我藩籬的胸懷,是何等的善良厚道。

    綜觀鍾理和的生命歷程,他由故鄉出走,將沸騰的熱血流經原鄉,最後又回到故鄉安身立命;他為愛而奔逃,熬盡命運詛咒的陰影,最後也因堅定不移的愛而得到救贖;他由個人的苦難出發,探索生命的尊嚴與韌性,終於在眾人的苦難裡,昇華出悲天憫人的情操。這過程是微妙而耐人尋味的,而其中的種種體驗,正是他奉獻給文學的寶貴內涵。

 

五、文學評價 

 

    歷來從事文學研究的工作者,都賦予鍾理和極高的評價,就創作精神而言,他是台灣文學隱忍精神的代表;就作品內容而言,他提供了殖民地島民的祖國經驗,也保存了反共文學時期,台灣鄉土與人民的社會原貌。就作家的使命感而言,他展現了對鄉土與農民的社會關懷。至於他一生的志業,更是「為文學而生,為文學而死」,被讚嘆為「倒在血泊裡的筆耕者」。

    一般學者多著眼於鍾理和對文學的貢獻,賦予他可敬的地位,至於他給予讀者與後進作家的啟發,卻甚少被提及,從他的作品與生命歷程看來,以下幾點是深具特殊意義的:

 

(一)深遠的歷史眼光 

    台灣的問題在台灣,不在中國大陸,更不在國際友邦。若把台灣文學的定義,界定在台灣人在台灣這片土地上所從事的文學活動,則可發現一條民族主義分合的軌跡:

清末及殖民初期,張我軍與連雅堂等人的新舊文學之爭,只有文字上的不同,至於文學的定位,則一致趨向與大陸文學合流。

三十年代以後,新文學地位已鞏固,又開始產生鄉土文學論爭,不僅文字上有台灣話文與中國白話文之爭,定位上也有台灣民族主義與中國民族主義的對立。此時期尚有以日文寫作的知識份子,大量創作了殖民文學。

五十年代反共文學壟斷文壇,文字上統一於國語文,中國民族主義挾政治優勢全面操控,台灣民族主義則只能默默地從事地下耕耘。

八十年代以後,台灣社會開始清楚地自覺,三百多年來台灣已形成和大陸完全不同的、獨立的主體,台灣人已經具有「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」的共識,文字上則以近代的白話文為主流,並開放方言母語。

    上述四階段文學上的民族主義分合史,鍾理和恰處於最具爭議性的二、三階段。大多數的作家都是以理想主意的藍圖,來架構自己的文學世界,而鍾理和卻以實證主義的精神,來修正個人的理想,提出自己的主張。

    從《原鄉人》看來,早期的鍾理和是一位熱血沸騰的「中國民族主義」者,而且他還將這激情的熱血在原鄉的土地上流過。至於鄉土文學論爭,他在給鍾肇政的信中提到:「我們應該把『文學中的方言』和『方言文學』分開。」「『台灣文學有台灣文學的特色』固是切中肯要之論,但台灣的客觀環境卻限制了方言在這方面的發展,只許它在『文學中的方言』範圍求取地位。」即使它喜歡作品裡的「鄉土色彩」,但此時的鍾理和仍然傾向於「中國民族主義」,堅持以漢語的白話文創作。

    自北京回到故鄉以後,鍾理和強烈的祖國意識果然如他自己所寫的:「停止沸騰」,這理想終究經不起考驗,需要重新省察修正。原鄉人的血不再沸騰,但仍繼續前進,篤定地流回生他、養他的台灣土地,默默地在鄉土裡耕耘,他不再標舉「中國民族主義」的旗幟,但也並未投向「台灣民族主義」。

    乍看之下鍾理和似乎失去了知識份子的理想,只是消極地從事鄉土報導,這卻不然。在戰後的反共文學時代,他堅持不肯淪為「戰鬥文學」、「歌功頌德文學」的工具,寧願忍受貧病交迫,從這點看來,他是有為有守,堅持崇高理念的作家。透過回歸祖國的經驗,他感悟到台灣問題的關鍵,在於台灣人是否能深愛這片土地,努力經營出一股令人敬畏的力量,而不是狹隘的民族認同,或流淚乞憐,自傷國際孤兒的血淚控訴。

    「不患無位,患所以立」,「不患人之莫己知,求為可知也」,歷史延續的動力在文化的傳承,而非政治的分合。鍾理和將文學根植於土地與人民,不憚其煩地記錄著其間的生態、生活與生命,為歷史保存了「求為可知」的真實原貌,也為台灣文學開拓了一條延續民族文化的道路。如此看來,他不但是個愛國主義者,更是個心胸超然、眼光深遠的思想家。

 

(二)寬厚的社會關懷

    關心國計民生是作家的社會責任。不論戰前或戰後,台灣這塊島上的土地與人民都是受盡凌辱的,這種環境背景是社會寫實文學的雄厚資源。

    相較於同時代、同背景的幾位作家,鍾理和表達社會關懷的方式是獨樹一格的。就作品所呈顯的內在意識而言,多數作家所強調的是受虐民族的抗爭,是政治意識的覺醒,是對大時代的強烈反擊。就人物與結構的佈局而言,他們都是將自己化身在作品裡,以知識份子與亂世英雄的角色出現,表達強烈的政治理念,為苦難的民族提出控訴,喚醒人民為自己與時代而奮鬥。楊逵、吳濁流、鍾肇政等人,都是傾向於這一型態的作家。

    鍾理和關心環境的方式卻截然不同,他所呈顯的是真真實實、毫不修飾的社會原貌,是默默承受的隱忍精神。小說中的主角不是知識份子,而是純樸、認分,甚至有些無知、懦弱的農民,他自己也參列其中,與農民同悲同喜,同樣感受困頓與痛苦,勤奮地面對生活。

    其他作家所展現的是敏銳的智慧,卓越的見解、與耀眼的才華,相形之下,鍾理和似乎顯得黯淡無光,只是小家的格局。但細細體會,他冷靜客觀、樸拙無華的文字底下,卻自有一番「悟道」的境界。

    走過曲折迢遠的路,看遍形形色色的人,也歷盡永無止期的苦難與滄桑,鍾理和深切地領悟到熱情、知識與理想,並不能改變半個世紀來的苦難真相。搖旗吶喊,痛責戰禍與殖民,意圖喚醒百姓的自覺意識,無異在譴責自己同胞無知、懦弱的奴性。苦難的人需要的是了解與尊嚴,不是同情與救贖,知識份子卓越的見解不過是不關痛癢的標語罷了。

    表面上看來鍾理和的鄉土世界是憂傷與卑微的,實際上卻是堅強與柔韌的。這些農民又窮又苦,汲汲營營於生活的細節,似牛似馬地奔勞,無暇思考,愚昧懵懂。但他們真的沒有覺醒意識嗎?在《阿遠》一文裡,看戲的鄉民也懂得「牛換人,太不像樣了」,這是人性尊嚴的覺醒;而《菸樓》裡的蕭順發,也會感嘆「真是冤業」,這是命運的覺醒。只是對他們而言這就是「生活」,而非「苦難」,所以他們沒有痛心疾首,也沒有怨天尤人,更不會自憐自艾,一場民族的浩劫對他們而言只是生活的真相而已。對亂世麻木無知,竟是舉重若輕的生活哲學,這種生命的韌性何等莊嚴,無怪乎鍾理和要冷冷靜靜、小小心心,以近乎神聖的態度來細細刻劃了。

    畢竟鍾理和不是一個理想家,而是一個悲天憫人,懂得疼惜土地與人民的思想家。

 

(三)不朽的文學生命

    鍾理和對台灣文學史最特殊的貢獻,在於願為文學而捨命,這是他最為人敬佩,也最為人納悶的地方。他的寫作動機極為單純,只憑著兩年私塾的漢文教育,愛上中國古典文學,後來再閱讀西洋現代小說及中國三十年代的作品,竟然就立志當一個作家,這在保守的台灣農村社會,簡直是無知小兒浪漫天真的想法,然而他卻非常審慎地付出一生來實踐這個理想。

    要完成作家的理想必須要有基本的文學環境,鍾理和的外在環境不僅不利,甚至是極大的阻撓。物質生活缺乏,無以事父母畜妻子,甚至蕩盡家產,靠家人養活;身體上又遭受疾病吞噬,孱弱不堪;再加上缺乏發表的園地。這種種不利的條件都不足以打消他創作的意念。好不容易得獎的「笠山農場」,又因環境的變動,無法發表、出版,對於專職作家,這更是惡意的作弄,然而這一切都不足以干擾他的創作,這毅力強得驚人。就創作精神而言,他真的是打不倒的巨人。

    最後鍾理和真的為文學而獻出生命,在修改中篇小說《雨》時吐血而死。終其一生,文學幾乎不曾為他帶來基本的名或利。像這樣為文學而生,為文學而死,為文學受盡凌辱折磨,以生命詮釋文學的價值,不免讓人納悶文學真的這麼偉大嗎?或者我們可以跳開懷疑,單純地被他感動,平靜地給予肯定─文學因鍾理和而偉大,鍾理和因文學而不朽。

    暫且不談他的作品是否感人或偉大,單論這種以生命相殉的神聖態度,就足以令人肅然起敬了。

 

六、結語

 

    整部台灣文學史幾乎都是用血淚寫成的,而鍾理和更用生命之泉灌溉這片園地,默默地耕耘,默默地去世,將他一生的體驗化作護花的春泥。當歷史的真相得以保存,薪傳的血脈得以延續,人性的尊嚴得以維護,生存的奧祕得以流傳,是否該肅穆斂容,向這位樸實偉大的前行者至上敬意?

    鍾理和毫不矯情地將他的生活融入文學,寫出夫妻、親子之間堅定不移的感情,也寫出鄉下人老實、固執、勤儉、樂天的風土味,至於祖國的真實面目,他也一五一十地提出絕望的告白,樸實的文字中總透露著真誠的感情。儘管這些生活都是不愉快的經驗,但他並未憤怒反擊,也未被憂愁、悲涼的情緒淹沒,只是冷靜地陳述,哀而不傷,隱隱地讓人感受到心靈的善良。

感情的「真」,心靈的「善」,是鍾理和在字裏行間所呈顯的。至於「美」,他不以文字來表現,畢竟就純文學的眼光而言,他的行文樸質而未盡流暢,情境的鋪敘與氣氛的營造稍顯薄弱。鍾理和最令人動容的「美」,是堅忍剛毅的韌性;是透過內省的實證歷程,所感悟的深度關懷;是對「愛」的堅持與昇華。

 

 

參    考 資 料

鍾理和全集

  遠景出版社 6511

新文學傳統的承繼者─鍾理和

  葉石濤 聯合文學112  83年 

理和文學不朽─從「復活」的救贖觀談起

  李喬 聯合文學112  83

特立一代的鍾理和

  呂正惠 聯合文學112  83

抱著愛與信念而枯萎的人─記鍾理和

  楊照 聯合文學112  83

從鍾理和的遺書說起─理和思想初探

  張良澤 中外文學26  6211

台灣文學的兩種精神─楊逵與鍾理和之比較

  林載爵 中外文學27  6212

試論鍾理和的社會參與  

   彭瑞金 台灣文藝54期 66年3月

台灣的文學活動

  松永正義/文 柳書琴/譯 當代文學87  827月  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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