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海上花列傳》評論 李素琴老師提供
海上花列傳為清末的倡優小說,是一本以吳語寫成的方言文學傑作。就創作的主題與筆法看來,應該是繼金瓶梅、紅樓夢之後,另一本以情色為主的女性文學代表。
清末帝國主義入侵,許多都市因而繁榮,戲院倡樓也蓬勃地興起,嫖客、妓女的風流故事便成為小說家的新題材,廣受商人、士子的歡迎,諸如品花寶鑒、花月痕、青樓夢、海上繁華夢、九尾龜……等,風行一時。然而以上諸書評價都不高,劉大杰評其「文格不高,並時雜淫穢」、「是作者藉此以表白其懷才不遇的身世,而造成一種極其低級的氣氛」,而胡適更將海上繁華夢、九尾龜形容為「嫖客指南」,獨海上花列傳將妓院生活的經驗,加以真實深刻地暴露,言語傳神,描寫細緻,人物意象鮮明,一掃倡優小說的濫調,深受後人喜愛與肯定,魯迅評其「平淡而近自然」,是文學的極高境界。
海上花列傳的作者自署為花也憐儂,據胡適考證真姓名為韓邦慶,字子雲,別號太仙,又自署大一山人,即太仙二字的拆字格。子雲自幼隨父親宦遊京師,資質聰穎,曾經應童試為諸生,其後屢次應秋試不第,於是淡於功名。為人瀟灑絕俗、風流蘊藉,常年旅居上海,與報社主筆及地方名士相互以詩唱酬,曾為報館編輯,所得筆墨之資全揮霍於花叢間,閱歷既深,於是撰成海上花列傳。全書付印完成不久,作者便已逝世,享年僅三十九歲。
本書作者既以個人的生活經驗作背景,觀察的角度必然更加深入,而不只是浮面地描繪妓女群像。綜觀全書,除了文字樸實流暢、鮮活親切,人物個性分明之外,更可以體會到作者深度的關懷,與寬廣的悲憫。就結構而言,將互不相關的人物與事件,加以巧妙地穿插與藏閃,構成一個脈絡分明的完整格局,呈現歡場生活的全貌,更是作者用心之處。
《 結構的穿插與藏閃 》
海上花列傳為一合傳體,作者在例言中說:「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而來,惟穿插藏閃之法,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。」儒林外史以文人為對象,諷刺當時社會熱中功名的醜態,每一個人物與故事各自獨立,幾個回目為一單元,雖屬章回小說,但前後故事並無關聯,只是結集成書。海上花列傳以妓女為對象,將歡場風流奢華的故事收納於全書,形式上確實有脫胎自儒林外史的痕跡。然而海上花列傳的各個故事卻透過穿針引線的人物,加以巧妙穿插,以藏閃的方式推動情節,將不同的故事齊驅並行發展,使原本不相關的人物緊密地連接,構成一張縱橫交錯的網,綱舉目張地呈現主題,這樣的筆法確實是「從來說部所未有」。
海上花列傳敘述的人物雖多,但卻有明確的脈絡可循,全書上半部以商人官紳為主要舞台,描繪群芳競艷、各逞其技的盛況;下半部則以文人名士為場景,敘述繁華夢碎、群芳凋零的命運。試將各主配角加以彙整,即可約略窺見全貌:
身 分 | 客人 | 妓女 | 姊妹、討人 人 | 老鴇 | 娘姨 | 僕人 |
主軸 | 趙樸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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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阿巧(妻 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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掮客 | 洪善卿 | 周雙珠 | 雙寶、雙玉玉 | 周蘭 | 阿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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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莊荔甫 | 陸秀林 | 陸秀寶 |
| 楊家媽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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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陳小雲 | 金巧珍 | 金愛珍 |
| 阿海 | 長福 |
| 湯嘯菴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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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員 | 王蓮生 | 沈小紅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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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阿珠阿金大 | 來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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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張蕙貞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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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羅子富 | 蔣月琴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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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高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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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黃翠鳳 | 珠鳳、金鳳 | 黃二姐 | 趙家媽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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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方士紳 | 姚季蓴 | 衛霞仙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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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阿巧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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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馬桂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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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葛仲英 | 吳雪香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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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小妹姐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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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黎篆鴻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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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錢子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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宦家子弟 | 陶雲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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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陶玉甫 | 李漱芳 | 李浣芳 | 李秀姐 | 大阿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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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朱藹人 | 林素芬 | 林翠芬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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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張壽 |
| 朱淑人 | 周雙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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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史天然 | 趙二寶 |
| 洪氏─母 | 阿虎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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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地商人 | 李實夫 | 諸十全 |
| 諸三姐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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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屠明珠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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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李鶴汀 | 楊媛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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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匡二 |
文人名士 | 齊韻叟 | 蘇冠香 | 蘇翠香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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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小贊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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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琪官、瑤官 | (伶人) |
| 夏餘慶 |
| 高亞白 | 姚文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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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華鐵眉 | 孫素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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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華忠 |
| 方蓬壺 | 文君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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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趙桂林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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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尹痴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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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氓官員 | 賴頭黿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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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方流氓 | 周少和 | 潘三 | (野雞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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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徐茂榮 | 王阿二 | (花煙間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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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混將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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試將全書與上表相互對照,作者用心經營的架構即可昭然分明:
《主軸》
全書以趙樸齋與趙二寶的故事為主軸,前半由作者大夢初醒卻被趙樸齋所撞開始,揭開了海上尋春、群芳競艷的序幕;後半從趙二寶他鄉尋兄,卻眷戀虛榮,誤落風塵寫起,鋪敘了妓女飄蕩無根、痴心夢碎,沉淪凋零的命運,最後趙二寶受盡蹂躪,以一場嚇出冷汗的惡夢作結。起於夢醒,結於夢醒,作者「警醒提撕」的主旨,足以發人深省。
《穿針引線》
洪善卿與齊韻叟為全文穿針引線的人物。全書前半既以歡場的奢華為背景,穿梭於政商與妓女之間的掮客,當然最適合做中間的買辦與調解人,永昌參店的老闆洪善卿既是趙樸齋的舅舅,又是為王蓮生跑腿的掮客,再加上與周雙珠的關係,理所當然地成為穿插全場的人物,既可以負起教訓趙樸齋的責任,又在王蓮生與沈小紅、張蕙貞之間居中牟利,偶爾還充當周雙珠家的調解人。至於後半的齊韻叟,為一笠園的主人,號稱「風流廣大教主」,自命風雃,又有雄厚的財力,既可以聚集文人名士,又可以為弱勢的妓女提供暫時的避難所,自然是凝聚後半所有人物的最適合人選。二者之間的不同,在於前半以穿梭的方式進行,後半以凝聚的方式鋪敘。
《 線的穿梭 》
貫串前半的主要敘述經線有三條:(一)羅子富—黃翠鳳、蔣月琴。(二)王蓮生—沈小紅、張蕙貞。(三)陶玉甫—李漱芳、李浣芳。這三條主線除了具體地刻畫妓女群像之外,更描繪了妓女的生涯,探討妓女與老鴇、討人之間的關係,透露了妓女內心世界的悲涼。
黃翠鳳明快的個性、狠與烈的手段、陰深的心計,精湛的演技,使她能一步步成功地策劃自己的生涯。吞生鴉片、劫留拜盒、贖身掉頭、槁素祭父、嚴斥黃二姐與諸金花、連環計偷拜盒敲詐羅子富,無一不令人啞口咋舌,為之拜服。蔣月琴當然不是她的對手,只能以「明理」的方式不與她爭。這一條主線刻畫了一個形象鮮明的歡場佼佼者,也透露了妓女生存的不易。至於她與羅子富之間的關係,卻純粹是男子好色、女子貪財的最佳組合而已。
沈小紅雖然潑辣,卻對著了王蓮生的胃口。面對王蓮生偷偷做了張蕙貞的事實,她採取最原始、最直接的方式,直奔明園興師問罪,打得張蕙貞素面朝天、金蓮墮地,而後又撒潑鬧自殺,軟弱的王蓮生竟也謝罪求歡,虛情假意地重提就事。等到姘戲子東窗事發,換成沈小紅溫言軟語掏肝肺告白,重提往日恩愛,失去原有的撒野作風,卻結束了這段緣,王蓮生對張蕙貞道:「起先我看沈小紅好像蠻對勁,這時候不曉得為什麼,她兇嚜不兇了,我倒也看不起她。」
張蕙貞順從體貼,對王蓮生處處巴結討好,即使被沈小紅瘋狂猛打,也沒半點說詞。對於沈小紅龐大的開銷,以及打點頭面的相互較勁,也一味地袒護依順。沈小紅姘戲子,王蓮生嚥不下這口氣,終於向張蕙貞求婚,這求之不得的機緣,張蕙貞當然「萬順千依,霎時議定」。
這一條主線以妓女間的爭風吃醋、相互較量為主題,沈小紅的凶悍賣乖,與張蕙貞的百依百順,形成強烈對比。表面上看來張蕙貞僥倖贏得勝利,事實上卻是三輸的結局,沈小紅自甘墮落,輸給自己,王蓮生懦弱不堪,輸給沈小紅,張蕙貞平庸無才,只是王蓮生受氣時的休息站。第五十一回「失足婦鞭笞整常綱」,王蓮生劈劈拍拍一陣悶打,打得張蕙貞骨祿祿打滾,聲嘶力竭,作者雖未交代究竟為什麼事,似乎也暗示了張蕙貞壓抑的怨氣與報復。
李漱芳受風寒而纏綿病榻,陶玉甫癡情守候,片刻不離,這種冰清如玉、堅貞如石的愛情,是值得被人謳歌的。然而作者的焦點卻放在李漱芳的病體與病心,高亞白為她診斷病因:「其原由於先天不足,氣血兩虧,脾胃生來嬌弱之故。但是脾胃弱點還不至於成功癆瘵,大約其人必然絕頂聰明,加之以用心過度,憂思煩惱,日飢月累,脾胃於是大傷。」「倘能得無思無慮,調攝得宜,比吃藥還要靈。」這段話道破李漱芳的病因 —憂思煩惱,氣結攻心。
李漱芳親生娘開了堂子,她只好當倌人,陶玉甫是她唯一的客人。李漱芳原本願意做小老婆,陶玉甫卻執意要算大老婆,討倌人當大老婆,場面上下不來,所有親眷都不許。先天體質纖弱、心思細膩的李漱芳知道了,就自然氣出病來。本就不情願做倌人,除陶玉甫外也不曾做任何客人,並無做倌人之實,卻永遠除不去「倌人」這個烙印,於是成了歡場的冤魂。
這一條主線在敘述歡場也有真情,並非全都逢場作戲,然而當真情遇到了多愁善感的性格與倌人的命運,再加上紅男綠女的環境,就註定是個悲劇。聰明絕頂的李漱芳偶因風寒就一病不起,黑貓的竄動與惡夢的驚嚇,營造了淒涼的、鬼魅般的氣氛,早就預言了李漱芳的凋逝。
至於年紀輕輕,天真無知的李浣芳,對陶玉甫也有著曖昧的情愫,她和姊姊李漱芳之間幾乎生命同體,無法分割,那麼不自覺地戀著姐夫也是可想而知的。從她吵著要和姊姊、姐夫同床而睡的情形看來,這種情結就可以得到印證。
全書的後半以妓女的命運為主題,主要的兩條敘述經線為趙二寶與周雙玉。這兩個倌人都是出道不久,涉世未深,有幾分姿色與靈氣,恃寵而驕,因此才能保有天真浪漫的純情,幻想著飛上枝頭,做一場鳳凰大夢。
周雙玉是周蘭家新進的討人,因為長得靈巧,在笨拙的雙寶與略嫌平庸的雙珠襯托下,更加討人喜歡。恃寵而驕、任性使氣的個性就這樣塑造了。認識朱淑人是在一笠園,兩個稚氣未脫的小兒女,在文人雅士打趣助興的湊合下,竟擦出真情的火花來。筵席間拉繡帕的嬌羞,一笠園捉促織兒的兩小無猜,乃至於生死相許,怎不令周雙玉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,從此斂容整衫,拒絕接客。然而稚氣的小兒女當真,世故的大人卻不當真,這場戲由哥哥朱藹人慫恿湊合,黎篆鴻充當媒人,現實的世界裡朱藹人卻委託湯嘯菴當媒人,為弟弟與黎篆鴻之女定了婚約。
周雙玉的鳳凰大夢固然天真,但這場純潔無瑕的真情卻非常可貴。在歡場的世界裡,妓女的真情只是搏君一笑的一場戲,散戲之後,妓女也脫胎換骨,埋葬了純真。這個笑話讓周雙玉無台階可下,最後由洪善卿調解,朱淑人賠償一萬,讓雙玉贖身嫁人,已經是較幸運的結局。
趙二寶是忠厚的鄉下女子,與母親洪氏一起到上海尋找不成材的趙樸齋,只因迷惑貪戀上海的花花世界,加上施瑞生的陷計,兩個樸實善良的鄉下女子(張秀英與趙二寶)就輕易地淪落風塵。她與史天然盟定私情之後,便用心地經營她的灰姑娘大夢,一過中秋便揭去名條,閉門謝客,小心叮嚀母親與哥哥勿貶低丈母娘與舅舅身分,拒絕一千洋錢打點零碎東西,借錢買辦襯頭的嫁妝,脂粉不施,一身素淨,每一個細節的苦心積慮,都在在表現他的自尊與自傲。結果不但大老婆沒當成,還積欠一身債務,成為歡場最大的笑話,受盡嘲弄與凌虐。
鄉下人善良率直的個性使趙二寶輕易受騙,即使在下海之後,仍然無法改變鄉下人的本質,輕易地相信史天然,甚至在被遺棄之後,受盡凌辱,被人打傷,昏睡夢見史天然派人來接她,夢中仍然對母親說:「我們到了三公子家裡,起先的事,不要去提起」。她的天真無知為她帶來最悲慘的結局,但她的善良忠厚,與尊嚴的維護,卻是可敬的。
除了以上幾條經線之外,作者還安排了幾條緯線來描述下層社會的生活:
李實夫與諸十全的故事暗示了嫖妓可能帶來的危險—性病。諸十全臉暈緋紅,眼圈烏黑;李實夫身染病瘡,一臉瘡疤。任憑諸三姐如何先發制人,善撒瞞天謊,也只是欲蓋彌彰而已。
「癩頭黿」是妓院的煞星—流氓。姚文君假意打情罵俏,故示親密,再安排外場通報老旗昌叫局,趁機溜到一笠園躲避,俟後再刊登假新聞潛蹤匿跡,巧計躲過一劫。孫素蘭小心侍候,使盡看家本事,後來也逃到一笠園暫避風頭。趙二寶就沒有這麼幸運了,飛來的兜心腳一陣亂踢,打得趙二寶披頭散髮,粉黛模糊,宛如鬼魅,一屋子傢伙什物也被賴公子的手下打得粉碎。
王阿二與潘三反映了低級妓院的生活,地頭小流氓徐茂榮、周少和、混江龍,以及士官紳商的僕人來安、長福、張壽,是他們的主要客人。這些小人物沒有社會地位,受盡別人使喚,也需要一個尋歡作樂的地方,抒發他們的怨氣,紓解他們的壓抑。
倌人家的大姐、娘姨也有性壓抑的問題。周雙珠家的娘姨阿金飽受丈夫阿德保拳打腳踢,表面看來像是家庭暴力問題,但第五十三回阿金趁席間溜出簾外,悄地約下張壽隔日相會,問題的真相於是點明。趙樸齋初到上海時,在衛霞仙書寓門口被阿巧撞個滿懷,竟然暗示了兩人的姻緣。模樣俊秀,聲音嬌滴滴的阿巧輾轉到趙二寶家當大姐,與趙樸齋近水樓臺,顛鸞倒鳳的機會可想而知,偷情被捉後順理成章結為夫妻,也算是門當戶對。
《 點的插敘 》
上海灘既被作者形容為「花海」,必然要有群芳競艷,令人目不暇給、意亂情迷的盛況,才足以描繪上海的繁華。在這方面作者改採「點」的方式,以單一事件的敘述,突顯其他妓女獨特之處,分散在幾條敘述主線中:
衛霞仙的善辯長才叫人目瞪口呆。面對氣焰高張的姚二奶奶,她竟然無畏無懼,反咬一口,把姚二奶奶說成有失斟酌,不識大體,甚至形容成到堂子裡拉客的野雞,還要叫客人捉牢了強姦一場。如此的機靈狡獪,單純的家庭婦女豈是對手?(二十三回)
馬桂生世故鍊達,同樣面對姚二奶奶,她卻從實招來,將姚季蓴醉酒外宿的事情詳盡敘述,既說姚二奶奶為「規矩人家」,還稱讚她嚴管丈夫的功勞,句句體貼入微,說得姚二奶奶服服貼貼,還將姚季蓴交代給她。(五十四回)
屠明珠徐娘雖老,風韻猶存,買了四五個討人,以及一班髦兒戲孩子,兼做倌人與老鴇。作者從側面寫起,細細地描繪了她的寓所:五棟樓房,客堂粉壁素幃,鐵床玻鏡,像水晶宮一般;戲台上屏帷簾幕俱係灑繡的紗羅綢緞;餐桌上設玻罩綵花及刀叉瓶壺等架子,洋紗手巾摺疊出各種花朵;還有一間點綴琴棋書畫的書房。連朱藹人見了,都會讚一聲「好極」,屠明珠擅長經營的能力,也就不言可喻了。(十九回)
楊媛媛的個性並不突出,形象並不鮮明,但透過李鶴汀好賭,卻暗示了歡場包賭的事實。癩頭黿回上海查辦聚賭的事件,華鐵眉即道出包賭的訪單:「頭子嚜二品頂戴,好了不起!手下一百多人,連衙門裡差役堂子裡倌人,都是他的幫手」,這倌人指的就是楊媛媛。李鶴汀因匡二監守自盜一事報官,楊媛媛錯會其意,白瞪著眼地問:「可是你去報的官?」,明明白白地點出楊媛媛與賭場掛勾的事實。(五十七回)
金巧珍與陳子雲是典型的妓女與商人之間的關係,拌拌嘴、打打趣,既不當真,也不作假,維持互惠的關懷,戲謔之間隱約有幾分情。(十一回)
從以上諸人的描述中,不難體會作者所說的:「茍閱者按跡尋蹤,心通其意,見當前之媚於西子,即可知背後之潑於夜叉;見今日之密於糟糠,即可卜他年之毒於蛇蠍。」歡場女子要應付各式各樣的客人,百變之術也是必備的。
全書後半的主題在描寫妓女的命運,因此除了周雙玉與趙二寶這兩個主要人物之外,作者也安排了其他人物來陪襯烘托:
文君玉略通詩書,與全書其他倌人形象極不協調,污濁的歡場應該也有青蓮,但這文君玉其實並無柳絮才,只是附庸風雅,自我陶醉,紅豆詞人的贈詩她看不懂,就連回贈的詩句也是方蓬壺代作,她的清高其實是可笑又可憐的,但為何還能小有名氣?是否隱含了作者對自命風流之士的嘲諷?
孫素蘭與琪官、瑤官三人互訴心衷,道出了妓女、伶人的身世與命運。孫素蘭與華鐵眉雖然交好,但華鐵眉優柔寡斷,缺乏擔當,怎敢娶個倌人?當癩頭黿鬧場,華鐵眉也束手無策,暫置一旁,不僅無人能保護,也無人能商議。琪官機靈可愛,雖然處在富貴之家,受齊韻叟寵愛,但爭寵的人既多,伶人的地位又低,加上齊韻叟年事已高,寵愛又能幾時?一樣前途未卜,正如孫素蘭所說:「沒什麼法子,過一天嚜是一天,碰著看光景再說」。
作者在開場時寫道:「不料那花雖然枝葉扶疏,卻都是沒有根蒂的,花底下即是海水,被海水衝激起來,那花也只得隨波逐流,聽其所止。」這一段話不僅是孫素蘭與琪官、瑤官的最佳寫照,更是所有妓女的最佳註解。
《結語》
高級書寓為商紳名士提供交際應酬的場所,低級妓院則提供下層僕隸宣洩壓抑的管道,感人肺腑的真情不是他們的商品,不能責怪婊子無情、嫖客無心。歡場畢竟是個銷金窟,也是人性墮落的淵藪,因此作者不免要警醒世人,將歡場的浮靡豪奢、虛情假意細細描繪。但每個妓女背後都有一段堪憐的身世,因此作者也不忍指責貶損,反而用心地刻畫每一個妓女的性格才貌,對於他們飄盪無根、隨波逐流的命運,寄予深厚的同情。
書中的客人雖然並非真心,卻都能適度地尊重妓女;每一個妓女的結局都令人嘆息,但她們都曾為自己的尊嚴奮鬥過。寫情慾世界而無半點淫穢與輕賤,或許正是作者高尚與厚道的地方。